“退潮。”




界冢伊奈帆第一次入狱探望斯雷因的那个下午就把所有红白喜事都说尽了。斯雷因囫囵吞枣式地咽下了这些和他已然无关的消息后,悲愤地问他为什么不让他好死,伊奈帆岿然不动,只说是公主的意思,“你活下去就会有希望”。斯雷因两眼藏泪挤出一个笑,光从很远的地方来,竖着的铁栅栏在窗上丝毫不损,而他的眼睛却轻易投降。伊奈帆告诉他说你受牢狱之灾的日子不会很久,风头过了我会带你走。斯雷因没应声,界冢伊奈帆等了十秒便起身离去。

界冢伊奈帆在战后原本要取下这智多近人的义眼,但军方领导却以明令要求他继续使用,以备不患。界冢雪曾经为她弟弟出声反抗,被伊奈帆本人制止了。义眼实诚地告诉他多久之后他的大脑会被占领,届时它会接管他的身体,伊奈帆心中发问:“你能分析我的思维方式和行为习惯,以此来保护我想保护的人吗?”义眼回答:“‘界冢伊奈帆’无论何时都会尽到应尽之责。”

公主诞下一子的那年年底,界冢伊奈帆如约而至,蒙住他的头带他住到自家来。界冢雪当时在做未来火星的继承人的地球保镖,没空着屋,界冢伊奈帆本来也被指定了这个职位,但他还是以眼睛负荷已逐日加重为由回绝了。斯雷因待在姐弟二人同居多年的房子里时维持三点一线的生活,卧室客厅厕所,一切位置都很稳定,绝不多挪出一步,仿佛他有了画地落根的打算。伊奈帆的义眼和真眼都注意了这些,但是他本人并没有分析深究的打算。他以往在狱中同斯雷因会面时多次评估过他的心理状态,义眼告诉他斯雷因毅力刚强,他的崩毁越彻底,自我重塑也就越快。界冢伊奈帆听着AI在脑中侧写出的结果,真眼望着手脚戴铐入睡的人,觉得没错,所以也认定出狱一事的确不是自己一时心软提出来的空头支票,它具有切实可行性。斯雷因搬进界冢家时有很长一段时间噩梦阵阵,伊奈帆曾以为这一切都与自家的电视相关,毕竟他并没有给过斯雷因能够连上网络的通讯设备,除电视节目外他无从直观体会两球人民对他的恶意。因此界冢伊奈帆考虑过让他见一面昔日旧主,义眼告诉他斯雷因的平衡状态的确很脆弱,但这种加固方法风险太大并不值得尝试,他随即思考了婚后开始掌权的女王的样子,决定把这个念头稍稍后挪。

斯雷因噩梦的主要内容是什么,界冢伊奈帆还从未尝试去问过。有夜他起来,在厨房准备为自己倒杯水,突闻斯雷因那间房里有很压抑的哭声。他过去把门打开,客厅装不下的光就跟着涌进来,斯雷因背对着他躺卧,浅金色头发,白若积雪的颈,被子没盖,一声不响。伊奈帆低声喊了一句:“斯雷因?”无人应答。义眼分析告诉他斯雷因的呼吸很平稳,床褥热度波动很小,屋外应该有猫发情,此时也被光惊动跑开了。而他的真眼直直地盯着斯雷因数秒,才关门离开。

次日下午,斯雷因还是坐在长沙发固定位置看电视,界冢伊奈帆难得有空,便也坐下来看会儿。电视上放的也就是艾瑟依拉姆女王带着小王子参观地球的Aldnoah能源站建筑群的场面。襁褓中的小王子是绝对的皇族相貌,正统的纯金发和绿眼睛。斯雷因目不转睛地看着,伊奈帆则用余光扫他。斯雷因眼珠子很漂亮,但界冢伊奈帆与之对视的情况甚少,印象最深的两次都在战后废墟里,俯仰不同,双方都觉得自己会死在其中一次里,可惜都没有。界冢伊奈帆把神思收回起身之际,斯雷因却开了口:“我昨晚听到你叫我了,不过我不确定是梦中还是确有其事。是真的吗?”界冢伊奈帆点头,问:“你梦见过我?”斯雷因把眼神挪过来,直视他:“我梦见你再一次上了战场。我那个时候还只是公主的侍卫,我亲眼目睹你杀了她。”

界冢伊奈帆沉默片刻,问:“那你在梦里哭了吗?”斯雷因则自嘲一笑:“我也被你杀了。我在闭眼之前看见公主倒下。”界冢伊奈帆耐心地地道:“我们已经活在和平年代了。只要女王没有倒台,这日子就会维持下去。”斯雷因则以为对方有所曲解,嘲弄地说:“我并没有为哪方道不平的意思。火地建交也是公主殿下做的决定,公主殿下希望如此那就如此。在我看来地球大获全胜和火星大获全胜其实都可以建筑公主殿下曾经期望过的乌托邦,而我想要的只是公主殿下能够安稳活在这个乌托邦里罢了。”界冢伊奈帆说:“火星赢了的话地球会变成殖民地,你们那不太把地球人当人看,我认为这点你深有体会。而地球没有停战且真的胜券在握打赢火星的话,有一定概率她会成为质子乃至阶下囚。公主做到了一个精妙的平衡,她的做法与我的理念不谋而合。”

斯雷因看着他,神色不明,只回了一句:“你们两都不明白火星骑士想要什么。”界冢伊奈帆则毫不介意:“但我知道公主的骑士想要什么。”斯雷因有一瞬为之触动,而后神色冰冷说:“你好好看看我,看仔细一点。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要。”界冢伊奈帆本想说这句话里的骑士已然不再包含他,但还是依他的话去打量他。义眼分析出了斯雷因最近睡眠质量差,失眠多梦,真眼却被那双很漂亮的天蓝色眸子捕获了。界冢伊奈帆始终记得同公主看水天一色海鸥盘旋的时刻,那是他那一阵子唯一的闲暇,也是他生命中难有的相对静止。他在码头以理论知识纠正了公主从斯雷因那获得的地球知识,也同时证明了天蓝色也是失真的颜色形容,公主半羞半恼,但还是很乐意去告诉他有关斯雷因的一些事。他已经不记得细节了,只记得自己在盯着空中飞舞的海鸥和无边际的蓝色。不过所有颜色都是光在人眼里的样子,一切都被眼球精细地处理加工过,而后呈现,没有什么能维持本初的样子。界冢伊奈帆把视线移开,没有回答问题,只是起身,说:“时候不早了,我去做饭。”

艾瑟依拉姆女王的王储八岁时,界冢伊奈帆因为“劳累过度”进了一次军事医院,而斯雷因获知这个消息靠的是八年里头一回放平心态和他对话的界冢雪。界冢雪原本是守在她的弟弟床边的,结果被途中清醒过一回的弟弟遣来照看独自居家的斯雷因。她坐在斯雷因面前,看着他。她这些年看斯雷因的时候总有一种填不平的怨气,这股怨气源于两个方面,一方面她知道斯雷因让她弟弟失去了一只眼,另一方面她明白斯雷因占据了她弟弟心中一个独特的位置。她很早之前就清楚界冢伊奈帆给人分类的模式,也知道他的聪明灵慧足以让他调整好自己与每个人相处时的状态,保持最低成分的作伪并仍能达到目的。界冢伊奈帆平日里几乎一无所求,只有在火地战争时期才有强烈的夙愿。于是此间他迅速变得锐利,如同开刃宝刀。而战后她一度以为原本处处藏锋、甘于安稳生活的“界冢伊奈帆”就要回来了,毕竟有一个温馨的家庭与平和的生活才是姐弟俩最初的祈盼,但事与愿违,或者她和他在这一愿望上已经有了分歧。那战时用于大数据分析计算的义眼是一个证据,而斯雷因则是另一个。

斯雷因率先打破了这种沉默:“他倒下了是吗。”很确定的口吻。界冢雪抑制住情绪:“他叫我照顾你。他并不认为你在这待久了就失去轻生或者外逃的想法了。我也这么想。”后面两句是她自己加的。斯雷因顿了片刻,说:“那烦请你转告他。我明天就会去看海。这就是我的愿望。”界冢雪立马回应:“不,尽管在我的看守下你都不可以踏出这个家门半步。你是个已死之人,头号战犯,出了这里就没地方是你能去的了。”斯雷因倒也丝毫未生怯意,反倒罕见的对她笑了笑:“你转告他便是了。”说完这话后,斯雷因便主动下桌回房了。

第二天上午,界冢伊奈帆甚至比斯雷因先一步到达海边码头。天空碧蓝如洗,海水的声音往耳朵里涌。散成风状的海鸥还在鸣叫,旋空而飞。海天逐渐被太阳光衔接起来,一切澄净得吓人,如同在某处折叠交汇的巨大镜面。界冢伊奈帆站在码头最前沿,面朝大海,仿佛等候多时。斯雷因看到他时也不惊讶,在这几年里早已清楚他义眼的预测功能已经到了何等程度,他只是慢慢走过去,轻声问了一句:“你还好吗?”而界冢伊奈帆则不答,反而转头问:“这就是你想要的?”斯雷因望他的眼睛,对方一眨不眨,此时云停风静,恍若生命中一场难有的停滞发生了。斯雷因沉默许久再次开口时,竟有些哽咽:“我作为一个社会上公认的已死之人,在这世间苟延残喘已经够久了。这些年里一切都在前行,公主变成女王,火地友好建交,战争的痕迹马上就被自然与人造物抹去,欢声笑语很快地填补了伤痛,Aldnoah的技术不断下沉,科技腾飞发展,连小王储也开始像他母亲那样呼吁平等,在这些多余的日子里,我和所有平常人一样得知了火地协同发展是必然的,无论我相信与否。但我从未怨恨这些,从未!我被你从太空中扭送至监狱再到你的家里,我心底无时无刻不在祝愿,祝愿我心爱的人长青。你和界冢雪都以为我这么些年来精神上早已是破败不堪,不会也很难东山再起,但事实上我从不耽于自己的苦痛,你明白吗?我的个人意志全然为公主而生,她的愿望达成就是我的愿望达成。界冢伊奈帆,当年你在狱中告诉我公主结婚与我的死讯,现在你能明白斯雷因·扎兹巴鲁姆·特洛耶特早就已经死在火地二次战争里了吗?你知道现在站在你面前的这副躯壳谁都不是了吗?你问我想要什么,我想要的东西我在狱中就问你讨过了,你给了吗?”说到最后时斯雷因的情绪濒临失控,而界冢伊奈帆只是定定地望着他,眼底波澜不惊。

海鸥又开始鸣叫,风鼓动,浪生浪死,蓝色弥合水天,斯雷因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过来,听到了他人生中最后一条讣闻:“界冢伊奈帆已于十三小时二十七分前脑死亡,这是他想传递给你的最后信息。在此之前他嘱托‘我’来满足你的愿望,‘我’被你给雪姐的信息动摇过,如今看来,‘我’分析得并没有错。”远处一只海鸥迅疾地俯冲入水。他从身后抽出了那把当年用于与其对峙的枪,举向斯雷因:“人的肉眼是很容易受情感与思考影响的,大多数人眼中只有自己在乎的人事物,永远局限于某一视角里,这就是为什么所有人都有他们的‘盲点’,有知识、经验难以涉足的地方。‘我’的观察里你从未走出过旧日影子,坚守着过去的自我活到了现在。而在这对你而言漫长的时间里,‘我’也察觉到了你的坍塌,当时‘我’给了界冢伊奈帆一个更为客观的答案,但现今与之融为一体的我可以断言,你属于公主的那一部分早已不如当年那样牢靠了,你的确在重生,对于你这样的人来说,这种奇迹绝无仅有。斯雷因,我,或者说界冢伊奈帆其实和公主一样,希望你活下去,你会如何抉择?”

斯雷因没有回答,他只是在近在咫尺的枪口前,慢慢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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