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潮。”

在到处之间找我




        海上阳光充足时几乎一切物理化学作用都会加速,果蔬难以保鲜,肉类加速腐化,而达奇从服役到退役再到从事非法越货的行当继续漂流在大洋间,有关越战的一切几乎断绝了他对家乡甚或是陆地的念想,即便他在海上没有类似于对“Moby Dick”的那种执迷,他也已经做好了把这一辈子放置海上的打算,而船只航行中任何人员事故基本都由他主持海葬,即使是洛克也不例外。

        事情究竟如何很难复盘,但最简单地概括一下发生在洛克身上的事倒是很简单:两发子弹击穿了他的肩胛骨,还有一发不偏不倚地给他的心脏开了个洞,人就在痛苦与怔愣之间倒了下去。达奇先一步解决了开枪人,但伤口是无法因制造者的消失而愈合的,别说现代医学救不了洛克,就算是真有什么怪力乱神也无法让血泊中已经开始干涸的每一滴红填回原应在的位置。秉持着从不拿武器的非暴力主义者本尼在枪声结束后许久才从船舱里出来,看到甲板上血污一片的场景猛地吸了口烟,似乎想驱散这股裹挟着海腥的铁锈味,同时也是给自己一个身体状态上的缓冲:他已经在械斗结束后莱薇的大声呼喊中意识到,这艘船上和他一样纯靠脑子活着的另一人确实没了。本尼在理智甚至是感情上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可以说他也是整艘船上最快接受的那个。但很显然剩下的人并没有如此容易,毕竟武器、金钱、头脑、暴力等等维持他们生命的东西都无法解决死亡这一人类恒久的困境,哪怕你已经无数次对人挥舞过死神的镰刀。达奇没有说任何冠冕堂皇的话,对这里发生了什么也只字未提,他留了栓套在甲板上的绳索,让那只已经没有活人存在的船跟着一起继续往计划轨道的航线走,因为船上可能还有什么可以被追踪的东西和一些通讯工具,也就是说仍有顺藤摸瓜找到谋划者的可能。原线路自然是废掉了,新的规划仍需商讨,要运送的货品并无大碍但是背后牵扯的势力可能比之前预设的要更复杂,可达奇见了本尼上来也没说这些事,仅仅是伸了手叫本尼给他也来支烟。本尼把衣袋里那一盒递过去时才意识到自己手有点抖,当然,也可能只是甲板上海浪的感受更强而已。

       那时莱薇已经停止了对人名的呼叫,她岔开腿在洛克旁边坐了下来,还可称为热血的液体从弹穴里持续溢出,往她臀部扩散,粘稠如同她身下天生的洞眼正在天然地进行周期活动。莱薇那条短且低腰的牛仔裤已经浸了个半湿,呈现出与红类似的黑褐色,仿佛生与死之间的壁垒被渗透,一些本属于活人的东西经由此传导到她身上,让她温度在短时间骤降过的脊背有电流爬过的感觉。但她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像七窍都被堵死了般。若从本尼与达奇的视角来看的话,那个时刻是莱薇前所未有的安静,她这一生恐怕再难与这个词挨边。

        很可惜的是,那只船上并没有多少有用的信息,除了的确自带定位跟踪他们航迹的效果以外。达奇用它自带的油给它里里外外泼了个遍,回船把烟头往那一扔就把绳索撂了下去。火船随海浪拍远的同时,他和本尼清点甲板上其他人的尸身并通通抛下海,筛了筛有用的没用的信息,合力找到一点头绪后才慢慢凑到最后一位死者那边去。洛克的血迹已经开始凝固干燥了,太阳毒辣得把莱薇露在外面的手臂、肩胛和大腿晒得通红。他们没去仔细观察洛克的死相,而是等待着莱薇给出些反应,好歹说点什么打破挤压凝聚成某种固态的沉默,讲复仇,讲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或者对不在场的狗东西甚至轻易丧命的洛克一通乱骂都行。达奇揣摩了许久,正准备为这需要具体攻击对象的愤怒提供一个活靶子时,莱薇却陡然起身:“还愣着干什么,再放会儿就有味儿了。”这时他们才注意到,莱薇的双手沾满了血。

        洛克和一众不知名人士的尸体被遗落在旧轨道上。血臊会引来鲨鱼和别的东西分吃,几亿年前鱼化为人登陆上岸,几亿年后他们又回到大海中去,在海中被自己的前身消解,有为法和无为法没什么区别。那批货最后安全送到了,靠的还是之前洛克提过一嘴的备选路线,但事并未了,达奇和本尼推测出了那批人的雇主,把真正复仇的机会交给了莱薇。达奇以防万一还是下了船,带她去了那起袭击的背后指使者现处的皮包公司,莱薇不让他跟进去,只让他在外边儿侯着,做个外援,达奇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所以也不主动掺和,把白色面包车停到附近的公园,在一棵人工养殖维护的大榕树下乘凉抽烟等消息,看公园里黄皮肤的孩子们好奇又惧怕地绕到更远的地方玩。烟正抽着,一只皮球从身后飞过来,他凭本能侧身单手接住,转头望过去,几个孩子怯生生也不敢说什么,他只好叹口气,轻轻一抛让他们自己去接这球,看他们拿到球后立马跑远的样子内心默默感慨日本这个地方确实和他不怎么对付。而此刻与他同感的还有一个人。

        莱薇还是穿着当天那套衣服来的,黑背心和短牛仔,血渍还有些洗不掉的留在上面。整栋写字楼从外面看与其他的也没什么区别,就是平平无奇的灰白色,楼内部做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拦路的保安人和咨询来者的前台等都在反抗和拉响警报前被她干掉了,她进去的时候又不巧遇到了电梯坏了在维修,只能一层一层往上走,途径的每一层人数不算多,但几乎都装束严整地坐在堆着资料和档案夹的桌前,间或有人走动传递什么资料,看上去很像那么一回事。如果她不是早就知道这地方就是一个幌子、是用以遮人耳目的场所,且这里所有人在那些看似庸常体面的工作里获取的每一份工资都来自于更脏污更龌龊的交易,每张纸钞都散发着血腥的臭味,她也很难去怀疑这帮人和那些朝五晚九还时常加班就为了一点工薪的打工人有什么区别。可这鬼地方无论哪个人都表现得比她正常,尽管有人为她的到来侧目,但没有一个上来搭话的,一是因为她走得很快基本没人追拦得上;二是她面相不善,流露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虽说她来这也不是为了无差别杀人、把整栋楼变成屠宰场,给达奇捅出什么大篓子,不过她看着井然有序到与她格格不入的忙碌还是感到烦躁,因为这里每个人都盲目于他们手头案头的工作,钻研核对那些毫无可信度的数字与表格,压根没人过问她为什么来这里,更不关心她来这里要干什么。她觉得这场景十分荒谬,不知道这群人的无视究竟是源于对找茬司空见惯到麻木,还是这地方人口流动速度快到已经不需要搞清楚谁是谁、来这的目的为何,以至于活生生的外人走进来也没有多少反应,好像不值一顾。总之莱薇是真的不爽到想要直接对天花板来一枪,让这帮跑笼仓鼠停下来,但她也没莽撞到真这么做,只是走得越来越快、登得越来越高而已。

        爬到最高层时她还低声喘了口气,庆幸这楼只有十几层,超过二十她可能就真会去举枪逼人把电梯当场给修了。仿佛是为自身安全提供特殊手段的同时也为底下正辛勤工作的工蚁们考虑,这一层铺陈都和底下完全不一样,长长的走廊,吸音的厚地毯,深色花纹的墙纸,一盏接一盏的壁灯,其间适合安插太多陷阱。护卫不站在显眼的地方而藏在暗处,莱薇凭直觉干掉了十来个后,一脚就踹开了办公室的门。坐在办公椅上的人如同久候大驾,一点都不惊讶。这人看上去和普通中年男子没什么太大区别,也是西装革履,但因为些微发福导致衣服并没有那么服帖,面上神情很淡,见了她手上端举指向他的枪也不惊讶,似乎是已经做好了赴死准备。莱薇没思考他为什么不赌一把尝试反抗,只是抛过去一个简略的问题:“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杀你?”是英语,毕竟莱薇根本没想过要学其他的语言,而洛克也没机会教她。中年男子也用同样的语言平静回道:“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即将杀了我。而既然我会死在这儿,那你的来因就不是我能管能顾的范围。你现在可以动手了,我没有什么遗言要留。”莱薇却不管不顾地给她的问题填上标答:“因为你杀了一个对我而言很特殊的人。”中年男子看着她,神色间浮涌出一种很轻的悲悯:“我杀过很多人,我连他们的名字与脸都忘得差不多了,就更不会知道他们的关系链上有谁是爱他们到愿意为之复仇的。你难道要听我为一个陌生人的死而道歉吗?”莱薇枪仍旧不偏不倚地瞄准他心脏位置,杀气让她的眼神变得更骇人,但与之对视的中年男子并未露怯,反倒拉开唇角弧度:“你不妨问问我那个名字,看看我究竟还有没有印象。我不担保我能想起来然后如你所愿地感到愧疚,或者为此堂堂正正和你决斗,但你可以尝试一下,既然你还没有开枪——”他话音未落,整个身体猝不及防地就被冲击力猛地一震,幸好人是坐着的,不然这一枪足以让他倒仰在地。但是这颗子弹没往心脏打,打的是右侧肩胛骨。

        “冈岛绿郎。”她先在心中默念两遍,与记忆中最早的版本比照,确信无误后才把这个名字宣之于口。中年男子捂着弹孔里涓涓外渗的血,声音微颤地错了好几回才念出了这个名字,日语明明是他母语,他却读得断断续续,估计还是痛得没缓过来。“我……不认识这个人,完全没印象。咳……不过我是真为他感到惋惜,因为这个名字很像个一般人,估计是被迫卷进了生意上的事。但你又是个职业杀手,大概率你就是他被搅和进去的原因……这么一来,咳咳,你应该也算是杀死他的凶手之一。你凭什么要找我寻仇呢?杀了我之后你的悔恨就会停止吗?小姑娘——呜啊!”第二发子弹,打中的仍然是肩胛骨。这回中年男子两手都失去了气力去捂,椅背勉力抵抗他下滑的身躯,莱薇笑了起来:“我跟他不是那种关系,他也不是被卷进来的,或者说,‘冈岛绿郎’是被卷进来的,但他是纯属自愿的,那批货你们没能在海上劫走也有他一半功劳。而你们损失这么大,你作为负责人坐在这等死的确也不是什么值得过问的事。”中年男子死死盯着她,问:“所以……你是黑礁商会的‘双枪手’?那你口中说的那个人应该就是才崭露头角没多久,就没了消息的洛克吧。那他就不值得怜悯了,作为和你我同一条道上的人,他……死有余辜。而你——”“砰——。”那泵血的器官炸出一点红花,莱薇直勾勾地看着中年男子脸上凝固的神情与逐渐显露的死状,那种茫然与呆愣刻在不再受控的五官里,一切如此相似。而莱薇此时才感受到这间办公室里的空调效果,弹膛在降温,她的身心也逐渐冷却,在对方永久的沉默中显露出疲软的病态。

        正当她确认完中年男子气绝得无法诈尸而起的时候,有人走了过来。莱薇毫不犹疑地举枪,而来者一脸惊慌地双手平举作投降姿势,口齿不清地解释:“我我、我,只是过来和老板商量辞职的事的!”莱薇甩了一句:“你他妈在说什么,不说人话我舌头都给你打穿。”对方也跟着用英文回答:“我是来跟老板提辞职申请的——你不用开枪,我什么都没看到!你要是不信我的话你就拿我当人质也可以,总之别开枪!”莱薇手指扣在扳机处,没摁下去,瞅着即使穿西装打领带也略显邋遢的男人,充满恶意与不屑地笑了起来:“从进来的那一刻起你就是个死人了。比起想着教我怎么做,不如想想遗言吧,小孬货。”男人紧张得额角冒汗,同时也在飞快地运转大脑企图找出一个能够活下来的理由,且为了避免令莱薇无聊的沉默,嘴上也在不停冒着诸如家里有人要赡养、房贷和车贷还没还清之类的废话。莱薇听得确实烦了,在预备开枪前一刹那,他猛地闭眼大声说道:“我想跟你走!本来我这边就要辞职不干了,我原本是学国际会计的,之前还帮过老板做账洗钱,我也可以帮你做诸如此类的事!我还懂一些运输管理上的事,也能干最基本的粗活儿!我不要求什么薪酬待遇,只要你带我走就行!求求你了!”

        莱薇听后大笑不止,这回是真的是枪都拿不稳几近前仰后合的程度。男人在夸张的笑声中缓慢地睁眼,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坐着死去的混蛋上司,和站着大笑不止近乎癫狂的女凶手,两人都在那张决定他命运好几回的案前,身后就是单向玻璃映射出的都市楼景,每层格子都无比相似且无比渺小,里面的人想必也如此……他慢慢挪步尝试退出这里,他眼中的女疯子却突然停止了笑声,朝他脚边开了一枪示威,他立刻僵直不动双目紧盯着她,正准备开口胡诌辩解时,对方却开始了提问:“你辞职后打算干什么呢?让我猜猜,肯定不是端盘子刷碗一类的活儿,大概率是想换个顺你眼的上司,还是得到了别的公司的橄榄枝,当和现在差不多的差,最好做到高层,然后做和我旁边这个垃圾别无两样的事,这就是你要重新选择的生活?”男人激动地反驳:“不!我是想离开这里,做一些真正有意义的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继续帮有钱人变得更有钱,我——”莱薇打断他:“你跟我走,干的仍然也是你看不起的那种让有钱人变得更有钱的活哦。有钱人给我钱,我做他们的武器,除掉他们的敌人,帮他们毫无负担地碾过那些在底层挣扎的人,让他们高枕无忧安心入睡。我要的就是钱,我做的一切都没有你口中的意义,这样你还想跟我走吗?”莱薇神情严肃地审视着他,手中的枪对准他的额头。男人紧张得磕磕绊绊地作答:“我,我、我愿意。”——这句像是婚礼誓词的话成了他的遗言。莱薇蹲下来观察他砸向地面的身躯,在重力的作用下,那头颅上子弹开的洞往外涌出血泉。她心里有说不上来的失望,整间办公室空落落地又只剩她一个活人。她来回望了这两具尸体几眼后,抽身离去。

        坐专用电梯下去的时候单方面的景色在她眼中下沉,沉到普通人所共享的街头,红绿灯,指示牌,各型各色的车辆,来往匆匆的衣衫和鞋,沿街的商铺,降噪吸尘的绿化。枪收好后她也走了进去,行人们保持着恰到好处的陌生人社交距离,没人在意谁,没人关心谁。电子大屏幕上漂亮的女明星笑容灿烂,背景光打在下方的经过的一切身上,莱薇抬头看一眼这俯瞰着众人的商业头像,如同观一尊电子精修菩萨,看她假笑着与芸芸众生虚与委蛇。而莱薇也没着急去找达奇,她靠着装外国观光客问路,找到了最近的公墓。隔老远望过去,那一整个山头伫立着的墓碑群如同亡者的村落,熙熙攘攘地聚在一起,没有亲疏之分,没有敌我之分,没有老少男女之分。她不去看都知道,那些碑上大都记载了死者生前拥有的关系,爱人亲人有名有姓地铭刻在陆地上,像死者有意牵引着还在世的人们,告诉他们要永不相忘。继续生活着的人在这样的村落中是找不到自己位置的,都是短暂停留后就离开,顶多留下鲜花或者别的什么寄托思念的物什。而莱薇连去那儿逗留的意思都没有,毕竟那个地方不可能有她需要悼念的人,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不知道今天被她杀死的两人尸体是否也会埋在这,立碑,在死后的时间里,同其他像她这样的人隔山对望。她在那抽完一整支烟后,把烟头踩灭,双手插兜往达奇那边去。

        上了白色面包车赶到他们提前安排好接应的码头时,一天的时间已经过了大半,但太阳还没下去,还得等天黑船才会到。达奇路上问了她有关复仇场景的问题,她说明了两个人的死。达奇问她现在什么感受,她说也就那样吧,没什么感受。达奇听完回复后沉默少刻,岔开了话题:“我在公园等你的时候遇到了几个小孩子,现在日本孩子的胆子确实不小,敢同语言不通肤色不同的成年人一起玩游戏。”莱薇听完笑了声,双手垫在脑后,身体放松地靠着副驾驶的椅背:“是啊,胆子可大了,还敢跟陌生人玩枪呢。”达奇哈哈大笑,他自然不会知道这不是一句玩笑话。莱薇借口透气下了车站在码头时,达奇选择留在车上避免引来一些多余的注意力。

        她靠着废弃已久锈迹刻蚀的护栏,又点一支烟,百无聊赖地远眺肉眼难以窥得的彼岸。也有这样类似的时刻,在行船时,在甲板上,洛克在她旁边呼出一口烟,前一个话茬已经结束了,他没来得及琢磨出新的,但又不想就此沉寂,只得问她:“你现在感觉如何?”我感觉我活着。莱薇当时并没有出声回答这个生硬的问题,她闭上了眼睛,不去看天看水,也不去看他。然后就是突袭、挺身相护、中弹,再然后是死去,最后是葬尸大海、无迹可寻。天色将晚,视野限制而成的海平线像是燃了一把大火,云霞跟着烧起来,红橙黄鲜艳得不像话,色块形成的灼烧感来势凶猛,视网膜仿佛都要被烤得脱落,海风却兀自湿凉地往身上吹打,鸥鸟在水天之间盘旋鸣叫,垂手时那根烟头部被火焰啃噬后的灰屑也随之掉落,莱薇闭了眼睛心里默数三个数,像魔术师要给人展示奇迹时故意制造的悬念:三,二,一。她睁开双眼,身边空无一人。



——Fin.


评论 ( 1 )
热度 ( 70 )
  1. 共10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林晚亭 | Powered by LOFTER